（衙内领张千、李稍上。衙内云） 小官杨衙内是也。颇奈白士中无理，量你到的那里！岂不知我要取谭记儿为妾，他就公然背了我，娶了谭记儿为妻，同临任所，此恨非浅！如今我亲身到潭州，标取白士中首级。你道别的人为甚么我不带他来？这一个是张千，这一个是李稍。这两个小的，聪明乖觉，都是我心腹之人，因此上则带的这两个人来。 （张千去衙内鬓边做拿科）（衙内云） ！你做什么？ （张千云） 相公鬓边一个虱子。 （衙内云） 这厮倒也说的是，我在这船只上个月期程，也不曾梳篦 [篦（bì必）：一种齿很密的梳子，这里和“梳”连用，亦为动词。] 的头。我的儿好乖！ （李稍去衙内鬓上做拿科）（衙内云） 李稍，你也怎的？ （李稍云） 相公鬓上一个狗鳖 [狗鳖：狗身上的一种寄生虫，又名“狗虱”。] 。 （衙内云） 你看这厮！ （亲随 [亲随：贴身仆从，这里指张千。] 、李稍同去衙内鬓上做拿科）（衙内云） 弟子孩儿，直恁的般多！ （李稍云） 亲随，今日是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令，我每安排些酒果，与大人玩月，可不好？ （张千云） 你说的是。 （张千同李稍做见科，云） 大人，今日是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令，对着如此月色，孩儿每与大人把一杯酒赏月，何如？ （衙内做怒科，云） ！这个弟子孩儿，说什么话！我要来干公事，怎么教我吃酒？ （张千云） 大人，您孩儿每并无歹意，是孝顺的心肠。大人便食用，孩儿每一点不敢吃。 （衙内云） 亲随，你若吃酒呢？ （张千云） 我若吃一点酒呵，吃血 [吃血：意为像吃血的蚊子或畜生那样，不是人。] 。 （衙内云） 正是，休要吃酒。李稍，你若吃酒呢？ （李稍云） 我若吃酒，害疔疮。 （衙内云） 既是您两个不吃酒，也罢，也罢，我则饮三杯，安排酒果过来。 （张千云） 李稍，抬果桌过来。 （李稍做抬果桌科，云） 果桌在此，我执壶，你递酒。 （张千云） 我儿，酾满 [酾（shī师）满：即斟满酒。酾，斟酒。] 着！ （做递酒科，云） 大人满饮一杯。 （衙内做接酒科）（张千倒褪 [倒褪（tuì退）：后退。] 自饮科）（衙内云） 亲随，你怎么自吃了？ （张千云） 大人，这个是摄毒 [摄毒：代为受毒。摄，代理。] 的盏儿。这酒不是家里带来的酒，是买的酒，大人吃下去，若有好歹，药杀了大人，我可怎么了？ （衙内云） 说的是，你是我心腹人。 （李稍做递酒科，云） 你要吃酒，弄这等嘴儿；待我送酒，大人满饮一杯。 （衙内接科）（李稍自饮科）（衙内云） 你也怎的？ （李稍云） 大人，他吃的，我也吃的。 （衙内云） 你看这厮！我且慢慢的吃几杯。亲随，与我把别的民船都赶开者！ （正旦拿鱼上，云） 这里也无人。妾身白士中的夫人谭记儿是也。妆扮做个卖鱼的，见杨衙内去。好鱼也！这鱼在那江边游戏，趁浪寻食，却被我驾一孤舟，撒开网去，打出三尺锦鳞，还活活泼泼的乱跳，好鲜鱼也！ （唱）

【越调斗鹌鹑】则这今晚开筵，正是中秋令节，只合低唱浅斟 [低唱浅斟：低声唱曲，慢慢喝酒。] ，莫待他花残月缺。见了的珍奇，不消的咱说，则这鱼鳞甲鲜滋味别。这鱼不宜那水煮油煎，则是那薄批细切 [薄批细切：指吃生鱼片时片鱼的技巧，用刀将鱼肉斜切成薄片，宋元时称为“切鲙（kuài块）”、“斫（zhuó镯）鲙”。] 。

（云） 我这一来，非容易也呵！ （唱）

【紫花儿序】俺则待稍关打节 [稍关打节：打通关节。此指先用鲜鱼麻痹杨衙内，打消他的怀疑。] ，怕有那惯施舍的经商不请言赊 [“怕有那”句：意为我卖鱼是不准赊欠的，此指谭记儿明着向杨衙内献鱼，实则要对方付出代价。] 。则俺这篮中鱼尾，又不比案上罗列；活计全别，俺则是一撒网，一蓑衣，一箬笠。先图些打捏 [打捏：微薄的收入。] ，只问那肯买的哥哥照顾俺也些些。

（云） 我缆住这船，上的岸来。 （做见李稍，云） 哥哥，万福！ （李稍云） 这个姐姐，我有些面善。 （正旦云） 你道我是谁？ （李稍云） 姐姐，你敢是张二嫂么？ （正旦云） 我便是张二嫂。你怎么不认的我了？你是谁？ （李稍云） 则我便是李阿鳖。 （正旦云） 你是李阿鳖？ （正旦做打科，云） 儿子，这些时吃得好了，我想你来。 （李稍云） 二嫂，你见我亲么？ （正旦云） 儿子，我见你，可不知 [可不知：即可知，当然的意思。] 亲哩。你如今过去，和相公说一声，着我过去切鲙，得些钱钞，养活娘也。 （李稍云） 我知道了。亲随，你来。 （张千云） 弟子孩儿，唤我做什么？ （李稍云） 有我个张二嫂，要与大人切鲙。 （张千云） 甚么张二嫂？ （正旦见张千科，云） 媳妇孝顺的心肠，将着一尾金色鲤鱼特来献新 [献新：新收获的产品，自己不吃，献给权贵人家。] ，望与相公说一声咱。 （张千云） 也得，也得，我与你说去。得的钱钞，与我些买酒吃。你随着我来。 （做见衙内科，云） 大人，有个张二嫂，要与大人切鲙。 （衙内云） 甚么张二嫂？ （正旦见科，云） 相公，万福！ （衙内做意科 [做意科：指杨衙内做出垂涎三尺的样子。] ，云） 一个好妇人也！小娘子，你来做甚么！ （正旦云） 媳妇孝顺的心肠，将着这尾金色鲤鱼一，径的来献新；可将砧板、刀子来，我切鲙哩。 （衙内云） 难得小娘子如此般用意！怎敢着小娘子切鲙，俗了手 [俗了手：意思是，切鱼是低贱的俗事，不应该这样漂亮的人去做。] ！李稍，拿了去，与我姜辣煎炸了来。 （李稍云） 大人，不要他切就村了 [村了：不好了。指鱼味道不鲜美了。] 。 （衙内云） 多谢小娘子来意！抬过果桌来，我和小娘子饮三杯。将酒来，娘子满饮一杯。 （张千做吃酒科）（衙内云） 你怎的？ （张千云） 你请他，他又请你，你又不吃，他又不吃，可不这杯酒冷了？不如等亲随趁热吃了，倒也干净。 （衙内云） 唗 [唗（dōu兜）：斥责人的声音。] ！靠后！将酒来！小娘子满饮此杯。 （正旦云） 相公请！ （张千云） 你吃便吃，不吃我又来也。 （正旦做跪衙内科）（衙内扯正旦科，云） 小娘子请起！我受了你的礼，就做不得夫妻了。 （正旦云） 媳妇来到这里，便受了礼，也做得夫妻。 （张千同李稍拍桌科，云） 妙，妙，妙！ （衙内云） 小娘子请坐。 （正旦云） 相公，你此一来何往？ （衙内云） 小官有公差事。 （李稍云） 二嫂，专为要杀白士中来。 （衙内云） 唗！你说什么！ （正旦云） 相公，若拿了白士中呵，也除了潭州一害。只是这州里怎么不见差人来迎接相公？ （衙内云） 小娘子，你却不知，我恐怕人知道，走了消息，故此不要他们迎接。 （正旦唱）

【金蕉叶】相公，你若是报一声着人远接，怕不的船儿上有五十座笙歌摆设。你为公事来到这些 [这些：这里。] ，不知你怎生做兀的关节 [关节：此指计谋。] ？

（衙内云） 小娘子，早是你来的早；若来的迟呵，小官歇息了也。 （正旦唱）

【调笑令】若是贱妾晚来些，相公船儿上黑齁齁 [齁（hōu侯阴平）齁：鼾声。] 的熟睡歇；则你那金牌势剑身傍列，见官人远离一射 [一射：一箭的射程。] ，索用甚从人拦当者，俺只待拖狗皮的拷断他腰截。

（衙内云） 李稍，我央及你，你替我做个落花媒人 [落花媒人：现成的媒人。] 。你和张二嫂说：大夫人不许他，许他做第二个夫人，包髻、团衫、绣手巾 [包髻、团衫、绣手巾：元代娶妾的订婚礼品，都是小夫人的穿戴饰物。] ，都是他受用的。 （李稍云） 相公放心，都在我身上。 （做见正旦科，云） 二嫂，你有福也！相公说来，大夫人不许你，许你做第二个夫人，包髻、团衫、袖腿绷…… （正旦云） 敢是绣手巾？ （李稍云） 正是绣手巾。 （正旦云） 我不信，等我自问相公去。 （正旦见衙内科，云） 相公，恰才李稍说的那话，可真个是相公说来？ （衙内云） 是小官说来。 （正旦云） 量媳妇有何才能，着相公如此般错爱也。 （衙内云） 多谢，多谢，小娘子就靠着小官坐一坐，可也无伤。 （正旦云） 妾身不敢。 （唱）

【鬼三台】不是我夸贞烈，世不曾 [世不曾：从来不曾。] 和个人儿热。我丑则丑，刁决古 [1] ；不由我见官人便心邪，我也立不的志节。官人，你救黎民，为人须为彻；拿滥官，杀人须见血。我呵，只为你这眼去眉来， （正旦与衙内做意儿科 [做意儿科：此指谭记儿假意和杨衙内调情。] ，唱） 使不着我那冰清玉洁。

（衙内做喜科，云） 勿、勿、勿 [勿勿勿：嘻笑时发出的声音。] ！ （张千与李稍做喜科，云） 勿、勿、勿！ （衙内云） 你两个怎的？ （李稍云） 大家耍一耍。 （正旦唱）

【圣药王】珠冠儿怎戴者，霞帔儿怎挂者，这三檐伞怎向顶门遮？唤侍妾簇捧者，我从来打鱼船上扭的那身子儿别，替你稳坐七香车 [“珠冠儿”以下数句：这是谭记儿故意以渔人身份模仿贵妇人举动的滑稽姿态。珠冠儿，缀有珠宝的帽子。霞帔儿，花色长背心。三檐伞，三道檐的阳伞。七香车，用各种香料熏过的车子。都是当时贵妇人的用物。] 。

（衙内云） 小娘子，我出一对与你对，罗袖半翻鹦鹉盏 [鹦鹉盏：用鹦鹉螺做的酒杯。鹦鹉螺是尖端像鹦鹉嘴的海螺。] 。 （正旦云） 妾对：玉纤 [玉纤：形容妇女纤细的手。] 重整凤凰衾 [凤凰衾：绘着凤凰图案的被子。衾，被子。] 。 （衙内拍桌科，云） 妙、妙、妙！小娘子，你莫非识字么？ （正旦云） 妾身略识些撇竖点划。 （衙内云） 小娘子既然识字，小官再出一对：鸡头 [鸡头：芡实，俗称鸡头米，一种可食的水中植物。] 个个难舒颈。 （正旦云） 妾对：龙眼 [龙眼：即桂圆。以上两句暗含秽意。] 团团不转睛。 （张千同李稍拍桌科，云） 妙、妙、妙！ （正旦云） 妾身难的遇着相公，乞赐珠玉 [珠玉：对别人文学作品的美称。] 。 （衙内云） 哦！你要我赠你什么词赋？有、有、有，李稍，将纸笔砚墨来。 （李稍做拿砌末 [砌末：戏剧术语，指舞台道具。] 科，云） 相公，纸墨笔砚在此。 （衙内云） 我写就了也，词寄《西江月》 [词寄《西江月》：《西江月》是词牌名，词寄《西江月》就是按《西江月》词牌规定的格律填的词。下文“词寄《夜行船》”同。] 。 （正旦云） 相公，表白 [表白：念诵。] 一遍咱。 （衙内做念科，云） 夜月一天秋露，冷风万里江湖，好花须有美人扶，情意不堪会处。仙子初离月浦，嫦娥忽下云衢 [“仙子”二句：仙子即嫦娥，传说中月亮上的仙女。浦，水边；此处月浦即指月亮。衢（qú渠），四通八达的道路；云衢即指天空。] ，小词仓卒对君书，付与你个知心人物。 （正旦云） 高才！高才！我也回奉相公一首，词寄《夜行船》。 （衙内云） 小娘子，你表白一遍咱。 （正旦做念科，云） 花底双双莺燕语，也胜他凤只鸾孤。一霎恩情，片时云雨，关连着宿缘前注。天保今生为眷属，但则愿似水如鱼。冷落江湖，团 人月 [2] ，相连着夜行船去。 （衙内云） 妙、妙、妙！你的更胜似我的。小娘子，俺和你慢慢的再饮几杯。 （正旦云） 敢问相公，因甚么要杀白士中？ （衙内云） 小娘子，你休问他。 （李稍云） 张二嫂，俺相公有势剑在这里！ （衙内云） 休与他看。 （正旦云） 这个是势剑？衙内见爱媳妇，借与我拿去治 [治：用秤称。今河南一带尚习用。] 三日鱼好那？ （衙内云） 便借与他。 （张千云） 还有金牌哩！ （正旦云） 这个是金牌？衙内见爱我，与我打戒指儿罢。再有什么？ （李稍云） 这个是文书。 （正旦云） 这个便是买卖的合同？ （正旦做袖文书科，云） 相公再饮一杯。 （衙内云） 酒够了也。小娘子休唱前篇，则唱幺篇 [幺（yāo妖）篇：词曲的后片，这里指〔夜行船〕的下片。] 。 （做醉科）（正旦云） 冷落江湖，团 人月，相连着夜行船去。 （亲随同李稍做睡科）（正旦云） 这厮都睡着了也。 （唱）

【秃厮儿】那厮也忒懵懂 [懵懂：糊糊涂涂，这里形容醉态。] ，玉山低趄 [玉山低趄（qiè窃）：形容酒醉的样子。玉山，指身躯。低趄，斜靠着。] 着鬼祟醉眼乜斜 [乜（miē咩）斜：眼睛因困倦眯成一条缝。] ，我将这金牌虎符都袖褪者 [袖褪（tùn屯去声）：藏在袖子里。] ；唤相公，早醒些，快迭 [快迭：快点。] ！

【络丝娘】我且回身将杨衙内深深的拜谢，您娘向急飐飐 [急飐（zhān沾）飐：快速如风的样子。] 船儿上去也，到家对儿夫尽分说那一场欢悦。

（带云） 惭愧，惭愧！ （唱）

【收尾】从今不受人磨灭 [磨灭：折磨，欺负。] ，稳情取 [稳情取：定然能够，稳稳得到。] 好夫妻百年喜悦。俺这里，美孜孜在芙蓉帐笑春风；只他那，冷清清杨柳岸伴残月 [冷清清杨柳岸伴残月：借用宋代柳永《雨霖铃》中的著名词句“杨柳岸晓风残月”，来嘲笑杨衙内。] 。

（衙内云） 张二嫂，张二嫂那里去了？ （做失惊科，云） 李稍，张二嫂怎么去了？看我的势剑金牌可在那里？ （张千云） 就不见了金牌，还有势剑共文书哩！ （李稍云） 连势剑文书都被他拿去了！ （衙内云） 似此怎了也！ （李稍唱）

【马鞍儿】想着想着跌脚儿叫。 （张千唱） 想着想着我难熬。 （衙内唱） 酩子里 [酩子里：暗地里，背地里。] 愁肠酩子里焦。 （众合唱） 又不敢着傍人知道；则把他这好香烧、好香烧，咒的他热肉儿跳！

（李稍云） 黄昏无旅店， （亲随云） 今夜宿谁家？ （衙内云） 这厮每扮南戏 [扮南戏：元杂剧一人主唱，南戏则可以由配角演唱。这里〔马鞍儿〕突破了杂剧一人主唱的体制，不是由正旦谭记儿唱，而是由李稍唱、张千唱、衙内唱、众人合唱，故衙内打诨说“扮南戏”。] 那！ （众同下）

[1] 刁决古 ：性情固执、古怪。

[2] 团 （luán峦）人月：指月圆人欢。团 ，形容月亮圆的样子。